在电视上看到狐狸们在季候变化中转换毛色,昆虫可以根据环境来调整自身的色泽,令人惊奇。动物在漫长的进化中形成的生物指令近乎奇迹,它们在皮下储存的色素块根据季候钟的指示调制保护色。
这种变化,在物种与环境的协调关系上叫作适应,就人的行为而言,叫习惯。习惯仿佛有一种刻意在里面,而适应好像是不知不觉的。事实上,主体对外界的变化都有不经意在里面,即生物与心理指令超越意识而发生作用。所谓渐变。
一位有成就的钢琴家聊天时说:北大荒的8年,我不知是怎么过来的。饥饿、肮脏、寒冷、还有险恶的人际关系。他摇头、难以置信地说:真不知是怎么度过来的。
我笑言,当年你关闭了意识当中有关整洁、温饱的感知阀门,靠适应——这种基本的生物本能过日子。
他仍摇头。
人在耐受力方面常有奇异的成绩。这与其归功于毅力,不如算在适应性即习惯的账上。由于适应性在人体内部巨大的张力,无论多么高贵整洁敏感的人士在最后关头都能够委身于贫贱龌龊粗鄙的环境中生存。这时,茹毛饮血的远祖的基因在体内被激活,视脏乱差于不顾,求生成了第一要求与唯一的快乐源。这种适应能力岂不比狐狸与昆虫更厉害?依狐狸好吃懒做的本性看,它们倘若住过星级宾馆,就很难再屈尊山林。
与适应性同样强大的是人的习惯,实际上,习惯是适应的另一种说法。那位钢琴家说:尽管我像狗一样到处寻找食品,但8年中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粗话,没有附合过猥琐下流的笑话。我始终在内心的语言系统里抵制这些低级的东西。
在恶劣的环境中,人的适应几乎是不加选择的,人的高贵也在此刻显露出来。
——决不习惯自己的丑陋。
一个人之所以在许多年后变成庸俗不堪的人,就是他习惯甚至于依赖自己的丑陋。
在习惯的力量面前,保持诚实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诚实。守卫高贵的途径只有高贵。
北大荒的8年,钢琴家是在劳改农场里度过的。我想象得出,他在油灯下,缩着身子,在为找不到一块填充胃囊的干粮而辗转反侧时,竟然能分出一部分气力,不让脏话进入自己心里。劳改农场的语境,是亵渎一切的天下。钢琴家虽然眼见耳闻,但不断清洁自己的语言系统。事实上语言与灵魂有着最为密切的联系。
在生活中,有人常为自己不具备某种优异的能力而沮丧,譬如顽强与勤勉。顽强与勤勉的人委实生而具备一些别人没有的超迈。但是,倘若让人执有上升的姿态,更多时不是增加什么美德,而是抵制恶习的生成。
人如果很看重自己,就应该有能力拒绝几样一度流行过的但实际是低级的东西,即使有人说你矫情也不必介意。